photo source: https://www.bookrep.com.tw/book/472/480/8957
繼叔本華《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》之後，挑戰了尼采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。
叔本華和尼采兩者之間，誰比較難讀？
比較其實沒什麼意義，各有其讓人想死卻又震撼的地方。回歸文本，就是不同的難讀法。或許是所處的時代不同和養成的背景不同，他們的手法和切入角度就各有特色。
叔本華，非常條理、嚴謹，透過不同面向層次的辯證，讓人「認識」。他說什麼就是什麼，他的辯證宛如一匹巨大的織布，一攤開來，一路進逼到讓人無話可說，織得太密，而感到沈重。叔本華自己都說了，要讀懂《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》別無二法就是讀兩次，但到目前為止，我雖然有意圖要好好深化理解，但真的還不會想要把那本800多頁的書再翻開第二次......orz
尼采這本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輕薄多了。
尼采假託借用求道者/哲學家查拉圖斯特拉流浪與傳教旅程中的種種經歷與體悟，表達了他對生命意義與人存在本質的見解與闡述。表面一點、不求甚解又誇張地用銷售語言來說，這可算是一本旅行日記加上心情日記，「找自己」的勵志書。尼采的文采亮麗，詩意盎然，讓此書的文學意味不下哲學思想的濃厚。如果叔本華的作品是厚實的織布，那這部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就像是一片薄紗，在風中飄揚。有時捉摸不到它的去向，有時它撲面而來蒙上眼睛使人看不清方向，有時它在風中飄逸的姿態美好而輕盈，讓人想伸手觸碰卻又遲疑，因自覺得配不上它。
這難讀之感，絕對不輸叔本華。
提醒自己要拿出在讀叔本華時的心態，就是讀。不管怎樣難讀，都不帶著自己自以為是的了解，也不去評斷內容，不輕易「掃」過去，跟著他的思考，接受他的思考。
回到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。
在開始讀書前，連書名都記不起來，太繞舌了......反正「就是那本」。翻開書，大概花了3分鐘，才終於把「查拉圖斯特拉」給背起來講順。我的發現是，直接記原文發音和拼字，比記中文音譯容易多了。
所以，這是一本有關於查拉圖斯特拉說了什麼的書，查拉圖斯特拉要教人「如何成為超人」。尼采以查拉圖斯特拉自己邁向成為超人的經過，來演繹一個超人的典範。
這篇文就先不記錄內容，而來記錄一下它的難讀，作為讀書理解時的自我提醒......
尼采帶著文學詩意的筆觸，用全新的論述方式來闡明他的理念。他最特別的是從心理的角度切入哲學課題的叩問，這些對心理的洞察開闢了進入哲學的另ㄧ種思考路徑。
然而，人複雜而時時矛盾的心理狀態如何能被表達敘說呢？如何能辯證呢？
於是，他引領讀者用自己的心理狀態去模擬類比他筆下的情境。
例如，他在《處世之道》那篇開頭寫著（p.205）：「不是山頂：而是斜坡才是可怕的！在斜坡上，眼睛要向下看，而手卻往上抓。這時，心為了這種雙重的意志感到眩暈。啊，朋友們，你們也能推察出我心裡的雙重意志嗎？我的眼光衝向山頂，我的手要向深處尋求支撐，這，這就是我的斜坡和我的危險！」
我立刻就想到某時在爬雪山翠池那個碎石坡的經歷，於是身心的拉鋸、掙扎、既需要勇氣又感到恐懼，所謂危險和雙重意志，大概有所體會。
這種心理的角度透過尼采非常視覺化的文字，或者更該說是「劇場化」的文字呈現出來。
例如，在《預言者》那篇，查拉圖斯特拉跟弟子敘述一個夢，想要請弟子幫他解釋其中的意義。
「在那邊孤寂的山上的死亡城堡裡，我當了守夜人和守墓人。......可是最後發生了一件事，把我驚醒了。聽到三次敲門的聲音，向打雷一樣，墓窖傳來三次迴響和吼叫：我於是走進門口。......我插進鑰匙，拼命推門，可是連一指寬都沒推開。這時，穿來一陣呼嘯的風把門扇推開：它颼颼地、颯颯地、呼呼地穿著，把ㄧ具黑棺材扔到我的面前。隨著呼呼的、颼颼的、颯颯的風聲，棺材裂開了，吐出千聲大笑。從千姿百態、孩子、天使、貓頭鷹、小丑，還有向孩子一般大的蝴蝶的面孔上像我發出大笑、嘲諷和吼叫。我嚇得毛骨悚然：我被摜倒了。我嚇得大叫，以前從沒有這樣大叫過。可是我自己的叫聲把我驚醒了——— 我清醒過來。———」（p.195-p.197）
從中，讀者看到空間、遠近，主角、配角，背景、光線，甚至是有聲音、有溫度冷暖的，有對話，有內心戲，有現實場景、有幻覺、有夢境。而人的心理狀況，不也是複雜而立體，時空交錯，遊走虛實，在意識與潛意識之中遊走嗎？
他透過寓言式的說法來統合整個思想系統，既是ㄧ種趣味，卻也是讓人困惑而容易產生誤解的模式。
如要避免身陷迷宮般的鬼打牆，讀者必須經常前後對比對照，有意識地掌握曾經出現過的角色與線索，逐步建構出這充滿類比的世界觀。
例如，在第一部出現的孩子、獅子、侏儒、走鋼索等，還有像「正午」、「閃電」這些有象徵意義的現象，都會在後面篇章陸續再現。在一路閱讀中所察覺的某些反覆出現的東西，那基本上就是尼采用來表達中心思想和關鍵訊息的借喻。
也因為這種寓言式的說法與詩歌般的筆觸，每個字、每句話、每種修辭，都可以有複數或衍生性意涵。怎麼理解、怎麼解釋，有太多值得思索的，因此很難輕易放過文字段落。有些話，就算重複看了好幾遍，還真的只能打上問號，註記「不懂！」。像是，《在沙漠女兒們中間》這篇，裡面重複出現「沙漠在擴展：心懷沙漠者，有禍了！」（內心的連發問題大概就是：沙漠指的是？沙漠的女兒們是？心懷沙漠的者，是什麼樣的人？為什麼他們有「禍」了？這邊尼采要說的真的是「禍」嗎？還是又是他的反話，他其實要說的是「福」？）這樣的閱讀困境，恐怕需要時間和整體性的消化咀嚼，才會漸漸釐出頭緒.....
全書還有一大特色，就是「真理式」的發言口氣（xxx如是說）。但此真理非彼真理，作為一個反基督並宣稱上帝已死的人，尼采雖特別刻意模仿聖經的模式寫作，讀者應該要意識到，他的發言反話連連，實為他的嘲諷和批判。對於沒有宗教信仰也不讀聖經的我，其實蠻難體會理解這「聖經真理式」的調調到底有多故意，也不知道他埋了多少梗。不過，因為無知也相對不會混淆（反正我不知道本來經書裡在講什麼）。但若對經文有所認識，要嘛感到很不舒服覺得被尼采冒犯，不然可能格外能享受到尼采埋梗的幽默。
對此，我參照了譯本中的註釋，對照聖經經文的解釋，才有辨法發現尼采的「梗」。例如，在《有道德的人》這篇裡，他批判諷刺世人的道德論是如何虛偽與如何箝制人的自我。他寫道：「他們想用道德把他們的敵人的眼睛挖出來；他們抬高自己，只是為了壓低別人。」（p. 140）這句話就是故意把《聖經馬太福音》的「凡自高者必降為卑，自卑的必升為高。」反轉改寫。
有時他的梗是全然幽默的。在《失業》這篇裡，查拉圖斯特拉遇到憂傷的黑衣男子，這人說「我在這位古老的上帝身邊供職一直待到他最後時刻。（因為上帝已死）可是我現在失業了，沒有了主人......你要知道，我是最後的教皇。」（p.360-361）對應篇名，真的覺得好笑。
而讀這本書真正絞腦汁的是，他的似是而非、似非而是，自相矛盾的悖論。例如，他會說，你要愛自己，所以你該藐視自己、毀滅自己。又如：「半夜也就是正午，痛苦也就是快樂，詛咒也就是一種祝福，黑夜也就是一輪太陽」。還有，「人要臻於至善，必須先做到至惡；人的一切至惡，乃人無上的力量。」
所以，到底是怎樣？這絕對無法光從字面理解，也無法單就句子與詞彙上理解。如果斷章取義，就是最可怕的誤解了。
即使尼采是Paradoxical的，難掩他的憤世嫉俗又菁英主義，但他讓我驚奇的地方在於他的務實，一點也不虛無。他要超克現實但並未否定現實。雖然他在言語上對現實當代的人們、文明和境況的嘲諷毫不留情甚至是刻薄的，然而，在他眼中，現實和理想乃為一體。因此查拉圖斯特拉要上升（往成為超人的道路）前，他必須先下降（進入世俗人海）。
尼采啟蒙承襲自叔本華的意志說，但他對叔本華悲觀虛無的態度（人生是在痛苦與無聊之間擺盪）也提出最大力的批判。
叔本華認為，「一切的幸福都只是消極性質的，不是積極性質的。」幸福是不能持久的，只是從痛苦或缺陷中獲得解放。解放後，隨之而來的是新的痛苦或沈悶，是空洞的想望或無聊等等。他舉例說，「原來任何史詩或戲劇作品都只能表達一種為幸福而做的掙扎、努力和鬥爭，但絕不能表出常住的圓滿幸福。」（《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》第四篇）
對此，尼采在書的尾聲明確疾呼，痛苦不想再痛苦，快樂想要常駐，所以要把痛苦轉變成永遠的快樂，而快樂的永恆在於一切事物（包括痛苦、醜惡、愚蠢等等）的永遠存在。尼采的超人，是全然的樂觀積極，包容入世。
天才、先知與瘋子，後人這麼稱他。
孤獨也是他的命運。某種程度，他和叔本華是走在高處不勝寒的相同道路上，不是追求幸福，而是追求真理和事業。
話說，尼采39歲時開始寫這本書，十天就把ㄧ部寫完。2年後他完成此書，但是，再過4年他便精神崩潰。我今年39歲，才認真與尼采相遇，大概正是凡人和超人的差距。凡人為蟻螻小事所煩，搔搔癢碎碎念，好活歹活著。尼采筆下那些「小人」的模樣，好像照鏡子一樣.......
這段時間努力讀著尼采這本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，困惑又清晰，痛苦又快樂。相見恨晚，仍好過從未遇見。如果「小人」的模樣面目可憎、還會越活越小，那麼我得帶著尼采點燃的內在火花，探照著改變的道路，勇敢地走去。
這次的閱讀版本：http://www.books.com.tw/products/0010646744
其他譯本：志文出版社的經典譯本 http://www.books.com.tw/products/0010173481
留言列表
